凯旋 [UL,艾伯李斯特生贺]

*参与2017年艾伯李斯特生日企划用文。附企划名称及地址:庸碌者或卓越者 on Strikingly  evarist2017.strikingly


*吉恩·福尔艾菲尔眼中的艾伯李斯特·巴尔兹。


*有关福尔艾菲尔中尉的故事,详见诺伊库洛姆R1。


*大量剧透,慎阅。可能存在和R卡内容略有冲突之处。


 

 


我敲响了走廊尽头唯一的一扇门。


“诺伊库洛姆技官,今天需要您过目的文书我已经整理好了。”


“进来。”


得到了偏于中性化的女声冷淡的答复。不过因为早就知道她一直是这样而不觉得在意。


门因声控口令正确而打开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房间深处,宽大办公桌后方,有位穿着款式简洁又高雅的纯白色套装的女性抬眼看向这边。视线落点在我手里成堆的文书上停顿了一下,又折回自己刚才在做的事情。


宽阔而缺乏装饰的办公室内,埋头工作着的她像是其中摆放着的电脑和一些我并不知其用处的机器的同类一般,并未说出任何礼节性的寒暄话语,仅仅持续发出笔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和翻动书籍资料的刷刷声。


为了不打扰她工作,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慢慢垛齐了文书,摆在她办公桌侧面伸手能拿到的地方,然后退开,向门口走去。如果她不开口留我就表示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这时候我就该去执行其他工作,这是她早就和我说好了的行事规则。


“……福尔艾菲尔中尉。”


“是。您有什么吩咐?”


虽然本以为我都走到门口了,自动感应器已经为我打开了门,她应该不会叫住我,但事情往往超乎预料。我背转身朝向她,并拢双脚立正敬了军礼,然后垂手贴紧裤缝,昂首挺胸等待她下达命令。这是我在古朗德利尼亚帝国从军以后被反复教导的对上级的礼仪,然而这点在从潘德莫尼来的她看来可能很好笑。刻板、服从、迂腐——这样尖刻地直言批评着的工程师绝不在少数。万幸的是,她没有评论什么,只是稍稍扬眉看着我,压下手掌示意我不必过于拘谨。


“我并不是打算叫你去做事。中尉,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从办公桌侧面的抽屉里拉出一张原本卷成筒的巨大海报。本以为要判断是否认识谁时,拿出照片或者移动设备让我看才是常理。这让我愣了愣才想到要回答她的话。


“……认识。这是,军部的巴尔兹准将……”


“艾伯李斯特·巴尔兹。扩大派的年轻精锐。现在风头正盛。”


像是能够读心一般,她把我脑中所想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扩大派。主张使用武力拓展领土的激进派系。


我盯着海报上年轻英俊的男人。他伸出手的姿态威风凛凛,仿佛正在命令部下向前突进,歼灭敌人。


和已经放弃了抗争和对未来发展的追求之类,只一味地在浮游战列舰上重复着枯燥工作的我不同,艾伯李斯特·巴尔兹主动投身于扩大派阵营,扬兵布武,功绩显赫。他上过战场、当过敢死队员,从无名小卒一步步地朝着更高级的军衔或者说更高的社会阶层爬去。每个在帝国从军的人,只要抱有出人头地的愿望,都熟知他的经历并把他当做榜样。


“你怎么看待他?”


诺伊库洛姆技官用仿佛在观察生物样本一般探究的目光望着我。


“……据说,既冷静沉着、又英勇无畏,是帝国军人的楷模。”


“据说?”


就猜到会被她挑剔用词。然而后面的话,或者真心想说的话,不是能堂而皇之讲给潘德莫尼来的工程师听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好事者监听。我只能摇摇头。


“大家都这么认为。”


“我是问你的意见,中尉。”


不知为何,她比平时要难缠些。以往到我说这样随波逐流的意见来试图糊弄过去时,就意味着她不会再追问下去了,但这次似乎不一样。到底打算在十分钟内吓我多少次呢。不过说到底,她究竟有没有意识到我的惊讶还是个未知数。面对她认真的眼神,我本就不擅长说谎,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口。


“很佩服他这样努力打拼、做出功绩的人。不过一想到是扩大派,就……。”


省略不说的部分,希望她能自己意会吧。而且也因为她把那样巨大又清晰的海报摊在桌上,给我一种自己正被巴尔兹准将盯着的错觉,就更加难以畅所欲言。我并未站在优秀到能对别人评头论足的立场,更何况她要求我评述的是帝国的英雄、年轻有为的高级军官。光是就军衔差异而言,我对他肆意评论就是重罪了,更何况指摘对方行为。导都工程师的阶级和我不同,行动也自由得多,只希望她能意识到这份自由不是人人都适用的。


“扩大派的势力越来越壮大。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您是在问我吗?”


“是的。之前就说过,我在问你的意见。”


“……很抱歉,这是上层的事情,我没有考虑的权利。”


我谨慎地挑拣着让对话难以继续下去但又不冲撞对方的词语。诺伊库洛姆技官默默地看着我,继而如同咀嚼我的用词般缓慢地反诘。


“「没有考虑的权利」、是吗?……真像自动人偶。”


自动人偶还会发生暴动呢,但帝国的军人不会。不知为何,我有这样的自信。但同时,我又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甚至不如人偶而感到羞愧难当。不过,事实上,作为国家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自由意志本来就是不必要的东西。


“想很多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和巴尔兹准将那样的贵人并非同类。”


“一边这样说着好像在表扬他人并自嘲的话,一边因对方是扩大派而心生厌恶。”


我对这可笑的自我矛盾无话可说。而她没再追问下去,挥了挥手赶我出门。


到了走廊上,我才想起,忘记问她为何要询问我对于巴尔兹准将和扩大派的意见。一个甚至不被允许离开浮游战列舰、不能随意接触地面居民的技师,突然关心起政治来。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当我例行地向上级汇报工作情况时,出于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把这场突如其来又迅速结束了的对话从报告中抹去了。


在那时,我还未曾想过这为之后埋下了怎样的种子。经她询问而变得在意起了巴尔兹准将的事情,才是当时最主要的感觉。在回住宿区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着缘由。而直到睡前,惯例地从书架上抽取出小说准备阅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摆在最下层的相册,才突然领悟到了这份在意感的来源——我其实曾经面见过巴尔兹准将,并且和他有过短暂交谈。而这点应该留下过证明。我翻开相册,在之中寻找。


在连续翻动了好几本相册之后,我终于在某一页看见了那张照片,并把它抽出来拿在手里。


光是看着画面就让人仿佛回到了那场宴会上。说来也算挺久远的事情了。当然,那时巴尔兹还不是准将,似乎也还没有明白地站好阵营。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那次宴会是为了表彰他和他的友人立的战功,并且给两人授勋,这点倒是令人印象深刻。毕竟每个军人都渴望能像他们一样,在如此年轻时就崭露头角、甚至平步青云。因此,无论走到大厅的哪个角落,都有羡慕和嫉妒混杂的眼光追随着两人的身影。


与黑发且戴着眼镜、富有知性气质的巴尔兹不同,他的友人金发碧眼,右眼戴着眼罩,笑容满面,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活泼而潇洒的人,但奇妙的是,虽然对比之下巴尔兹显得比较沉默内敛,但他引人关注的程度并没有因此下降。不如说,可能正因为举止沉稳而优雅,反而让巴尔兹更受参加宴会的女性们的欢迎。她们围绕着他,请求共舞。而他的舞姿也确实不负众望。


“虽然听说是普通人家出身,但怎么看都是贵族大少爷。”


当时和我走得比较近的某个家族的继承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这点我也赞同。那不是出身平民阶层的人会有的姿态。只有贵族家庭才会在进行文化教育之余把社交场合的种种礼仪也一同传授给年轻人——包括待人接物方式、舞蹈、如何熟练而自然地谈论着装、天气、建筑风格、政治、宗教与一些时下流行的事物、用餐时的讲究,等等。我的家族也称得上显赫,因而我也了解这些繁琐但必不可少的知识。懂得这些几乎相当于拥有表明自己家世良好的身份证。这令我一开始就对巴尔兹颇有好感。


和年龄相近又很明显颇有前途的人进行交流并拉近关系,正是我们这些大家族的年轻人参与宴会时必要的任务。我和同行的几个贵族子弟一起走过去,试图向巴尔兹搭话。不过在那之前我先和那位金发、戴眼罩的青年打了招呼——巴尔兹正在和一名穿着浅绿色礼服裙的女孩跳舞,暂时不是和他交谈的好时机。而金发青年也被授予了同样的勋章,显然和巴尔兹一样,以后有可能成为军中了不起的人物。都是值得结交的人。于是我主动伸出手。


“你好。我是吉恩·福尔艾菲尔。福尔艾菲尔家族的继承人。”


“啊,你好。我叫做艾依查库·罗斯巴尔德。”


金发青年很爽快地和我握手并同样报上姓名。


“你和巴尔兹先生都是二等功对吧?相当了不起。”


“过奖了。多亏了艾伯的判断,我们才能打赢。”


“‘艾伯’是巴尔兹先生的昵称吗?两位关系很好的样子。”


“嗯。从小时候起就是朋友……”


我们这样泛泛地攀谈了一会儿后,舞曲暂告一段落。巴尔兹牵着方才和他共舞的少女的手,将她送到同行的女伴身边之后才折返回来。我便也同样主动和他握手。


稍稍寒暄之后才切入正题,是社交场合惯有的模式。和往常与其他人结交时一样,我也向巴尔兹和罗斯巴尔德介绍了我的家族的背景和情况,并告诉他们,作为历代支撑帝国政治局势的存在,福尔艾菲尔家族向来期待有志向、发展前景又很好的年轻人加入政治局或是军部,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的家族可以提供帮助。当然,接受帮助意味着和我的家族同样站在了统制派的阵营,这是不言而喻的交换条件。


罗斯巴尔德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默默地看着巴尔兹。后者稍稍推了一下眼镜,对我微笑。


“福尔艾菲尔先生,非常感谢你愿意帮助我们。你是觉得我们适合走保守路线吗?”


把问题抛给我,是想让我做出盛气凌人、自以为是的失言表现,还是要我推脱说只不过是提供建议,答案如今已经不可考。但那绝对不是对未来有所迷茫才发出的询问。光是看着镜片之后并没在笑的眼睛就能领会到这一点。我偏开视线看向罗斯巴尔德的时候,他扬了下嘴角,同样露出笑容。


“你这样问,别人也不好回答吧?别太坏心眼了,艾伯。”


“我是在寻求建议而已。毕竟对于现在的形势,我也不敢说看得很清楚啊。当然需要福尔艾菲尔先生的指教。”


他们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地改变着对话中各自占据的地形,变成了是我被反问而又不便直言的状态。然而实际上我很清楚,因为了解过巴尔兹实行的作战方针以及为何是他和罗斯巴尔德获得勋章的理由,便能明白想拉拢他们进入行动保守又相当在意个人出身的统制派相当困难。擅长富有冲击力的奇袭——这不是统制派能够压得住的年轻人的锋芒。然而明知道容易碰壁却还是上前和他们交谈,现在想来,我可能正是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有些危险的感觉所吸引了吧。


人都下意识地对和自己不同的人更加在意。有着剑鞘但难掩锐意的巴尔兹,和连雕饰也无、裸刃般的罗斯巴尔德。与一直以来走着被铺设好的人生道路的我相差甚多。互相打趣般谈论着从军的理由时也证明了这点。我是为了和家族里的长辈一样成为能够支撑帝国的人,而巴尔兹告诉我,他想要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别的话语如今已经有点模糊了,但这句记得很清楚。明明白白地说出目的是检验自己能力的话语,这之中渗出的强烈的自信令人胆寒。果然是只有怀揣着贵族的骄傲的人才会抱有如此的理想,但我也并不好意思开口验证自己的猜想——对方是不是出身高贵但家道败落之类。


现在想想,当时没有问真是太好了。即使他可能并不记得自己见过吉恩·福尔艾菲尔这个人,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想要抹杀掉他可能了解到我家如今的状况的可能性。毕竟,说到底,不清楚他的情况、仅仅自己胡乱猜测是一方面,而眼下反倒是我的家族确实败落了、我也失去了全部的晋升机会、只能在战列舰上做着无足轻重的简单工作,这才是主要的原因。如果被他知道我现今的窘境,我真的可能会因为太过羞耻而自杀。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但总归还是特别在意自己的尊严和脸面。我到底抛不掉贵族的习性,想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把照片举高,遮蔽了天花板中央的灯光。照片上并排而立的三个年轻人,一个成了准将,一个现在似乎是大尉,而我,徒有虚名地挂着中尉军衔。而在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之前,我一直沉浸在家族的光辉和个人的优秀里,绝不曾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并没有预警到,统制派和扩大派持续的斗争当中必然会出现的政治牺牲品,之中会包括自己这份。


“早就知道他会投身扩大派……有野心的人都会喜欢的。真是……。当时不一起拍照就好了。真尴尬。”


情不自禁地把想着的话说出口了,同时打算把照片握起来撕掉。但最终还是连揉皱都没能做到,又放回相册里去了。总觉得丢掉太过可惜。不光是想借此怀念自己的过去,也不是很想抹消曾经和巴尔兹他们见过面的事实。其实连自己都明白,当提及巴尔兹的事情时,想到本来自己也应该能达到的成就由别人实现了,自己却毫无建树,羞愧感分外强烈。尽管知道不是对方夺走了自己的未来,却还是忍不住介意。


就好像不能说我身属统制派、企图暗杀席道尔将军的就是我一样,我也不能指责说是巴尔兹出谋划策毁了我的家族。我在意的其实并非派系不同,也不讨厌他。仅仅是嫉妒而已。自尊心作祟。既觉得自己已经是独自一人了,做不到什么,因而放弃了前进,又仍然难以平心静气地忽视他人的成功。这毫无意义。但我也始终是佩服他的。如果是我,或许能够努力打拼,但绝对说不出「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这样的话。为了自己和为了家族是决然不同的行动方针,限度也不同。


可是,说到底,如今想什么都没有用了。迟了很多步。我已经没有能和巴尔兹竞争、或者说比肩的资格了。


“能再见面的话……不,不见面比较好吧。”


我合上相册,把它放回书架上,同时也把思维抽离有关那场晚宴的回忆。即使当时一同饮酒碰杯时的脆声犹在耳畔,我也必须直面自己现在身处浮游战列舰基地内一间小小舱室的现状。


然而在我整理好书架,准备上床睡觉时,呼叫器响了起来。我瞥了一眼时钟。又是像那天被上级叫去、要求我提供在席道尔将军受到袭击时的不在场证明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传唤吗。但当我按下按钮接通传呼信号,屏幕上出现的却是诺伊库洛姆技官的脸。


“还没睡吧,中尉。”


“是的,还没有。有工作吗?我这就到您办公室来。”


“嗯。有事和你说。动作快一点。”


她还是一如既往用着强势的语气说话。不过我本来也没有拒绝和推辞的可能。结束通话之后,我便立刻套上军装外套和军靴,把自己打理成白天工作时的模样——即使现在用深夜形容也不为过。


穿过舰桥往工程师居住的区域前去时,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以这样的时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仅仅有从上方投来的探照灯的光芒巡回扫视着通道。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狭长的走廊里回荡着,如同心跳声一般。


有种要发生什么事情的微妙预感。究竟是不是我多心呢。这样想着的同时,和白天工作时同样在那扇门扉前站定,伸手打算叩击门板。但是,在我的手指接触到冰凉金属之前,它就像是欢迎我似地主动滑开了,伴随着门内诺伊库洛姆技官的声音。


“早安,福尔艾菲尔中尉。”


……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寒暄般的开场白。就一贯态度冷淡的她而言,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话语,更何况现在挂在她唇角的是弧线柔和的微笑——她在笑?


“早安,诺伊库洛姆技官。您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明显到这种程度?”


“算是吧……”


“也无妨。虽然很在意你惊讶的表情,但那和现在要说的事情无关。——看看这个。”


“什么?”


她从文件夹中拿出的是一个黑色信封。高级的珠光纸在日光灯照耀下反射着亮泽。并没有写上收件人姓名和地址,但是以火漆蜡印封口。上面的纹章从我所在的角度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光是这样看着就已经能明白,这是不可小视的东西。


“这是……?”


“邀请函。再过几日,即将在罗占布尔克航空基地举行武装船成员慰劳晚餐会,到时候,席道尔将军,也会出席。”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没有拆看就仿佛知道了信函内容,但是我更关注的是她以停顿和重音强调的人名。


“……是吗。将军也在啊。”


“拿去吧。替我去看看那个男人的未来。”


她将信封推给我。一开始,我并没敢去接,但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时,她点了点头。这仿佛给我注入了勇气一般。我捏起信封,慎重地收进外套内袋里。


“感谢您的帮助。”


“怎么使用是你的事情,我只是旁观者罢了。不必多礼。——没别的事情了,回去休息吧,中尉。”


我向她深深鞠躬,然后转身离开。直到回到自己的寝室,反锁房门之后,我才敢拿出信封细看。之后,我借助了武装船上自带的加密通信设备再次和帝国军政治局的马许辅佐官取得了联系,把这个情报传达给了他。作为总是为了帝国人民的安危着想、有着高尚人格的大人物,马许辅佐官和很多统制派的成员意见相同,认为过分夸张地注重扩大军力的席道尔将军已经危害到了国家的平稳发展。即使对于同为扩大派的人来说,野心勃勃的将军也逐渐变成了棘手的人物。也就是说,如果此刻出手处理掉他的话,所受的阻碍会比以往要小得多。


和统制派成员秘密讨论之后,决定在晚餐会结束之后暗杀席道尔将军。好好利用罗占布尔克的特殊地形就能确保逃脱路线。出于想要弄清楚祖父和父亲究竟被谁所害的目的,我主动提出担任执行者。


宴会当晚,在马许长官安排的人员接应下,我来到了举办地附近。虽然同是航空基地内,但实际上离我所在的战列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在去途的马车内,我打开箱子,取出了事先拜托统制派成员准备的化装用具。虽然福尔艾菲尔家族已经失势很久了,军部里认识我的人也少,但为了避免被认出来,我还是乔装打扮了一番,改变了发型,戴上粗框眼镜,在齿列间咬进棉花团以改变脸型。


现在的我看起来就连自己也觉得不像以前了,几乎是别的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掏出邀请函交与门口看守进行验证,做这事情是诺伊库洛姆技官的副手、来自潘德莫尼的一名下级技官,而不是名为吉恩·福尔艾菲尔的军人,这是早就商议确认好的我的伪装身份。


顺利地混入会场之后,我开始假装四处寻找诺伊库洛姆技官,实则是在观察席道尔将军的行动。虽然想要尽快灌醉他,好推进计划的执行,但贸然上去敬酒是不明智的,毕竟这里也有些战列舰上的工作人员,难保不会有谁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我只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步,端起路过侍者拿来的香槟送到嘴边,假意微抿,同时从杯沿上方瞥着将军所在的方向。


而这时,有个身穿白色礼服的身影走近将军,停步和他交谈,短暂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有些不耐烦地在心中催促对方快些走开,同时把视线聚焦到对方脸上,暗暗投去嫌其碍事的眼刀。但是,当看清那人的脸时,我的心脏仿佛被猛然揪紧了一样,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堵住了喉咙。


——是艾伯李斯特·巴尔兹。他看起来稍显成熟了些,胸口缀着的勋章比那时候多了好几倍。


我仿佛被刺了般迅速地转开脸,并迈步想走远些。但是,仅仅刚偏过身,撞进眼帘的便是另一张熟悉的脸庞。艾依查库·罗斯巴尔德就站在我侧面,用他湛蓝的独眼紧紧盯着我。


“不好意思,我是艾伯李斯特·巴尔兹的护卫,发现你一直看着他,我就想来问问情况……不过其实主要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觉得你挺眼熟的。”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句话,表情显得有些困惑。


没想到他对我有印象。而此时,重逢和相识带来的却不是喜悦而是危险。我暗暗把指甲掐入掌心,敦促自己要保持冷静。


“没有、应该没吧?我只是战列舰上的普通侍卫官,没有见过您,也没听过您说的那位。要说看着谁,可能只是巧合吧,我是在找人……我要去长官那里,抱歉,失陪了。”


我尽力平淡地说完这句话就匆匆转身打算离开。但是和刚才同样,一偏过肩膀就差点和站在我背后的人撞个正着。本想随口道个歉便低头走开,可是,当和对方目光交错的刹那,我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身体变得僵硬了。


——不知何时,巴尔兹来到了我身后。镜片后面,琥珀色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我。


“为什么撒谎?”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我和他能够听到的程度,而那对我而言不亚于惊雷的话语却迅速地被音乐淹没过去。


“……什么?”


“统制派的吉恩·福尔艾菲尔。我对你有印象。福尔艾菲尔议员的事情我早有耳闻。…深表遗憾。”


“你、——”


“你是打算就这样引起骚动吗?”


“我没有——”


“是吗?你带了枪和炸药,难道说是来放烟花给大伙儿助兴的?”


罗斯巴尔德在我耳后戏谑地问。我条件反射地屈肘想刺击他,但在动作起始瞬间就被握住了前臂反拧过去。他动作隐蔽,但手劲很大,我咬紧牙关才努力让自己不至于痛呼出声。


“放开吧,艾依查库。我大概猜得到福尔艾菲尔的打算。不要难为他了,我们去阳台上说话。”


“……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这可不一定。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巴尔兹微笑道。罗斯巴尔德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我望着巴尔兹,而他向旁边一偏视线,不出声地瞥了眼宴会大厅门口,随即快步走开了。罗斯巴尔德和我擦身而过,临离开前还回头吐了吐舌。简直像个小孩子。可是当我迈开脚步远远地跟上他们时,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才发现带着的手枪不见了,绑在腰带上的炸药倒是还在。再明显不过是被人摸了兜而不自知。我不禁摇头,而远处的罗斯巴尔德像是接受到了我的叹息般回头瞥了我一眼,似乎笑了。


我来到阳台上的时候,巴尔兹和罗斯巴尔德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刚跨过门槛,罗斯巴尔德便伸手关上了通往室内走廊的门。手枪从他的袖子里滑出来,我瞥见了但是还没来得及伸手打落,他就已经迅速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并把枪口抵在了我太阳穴附近。我只能乖乖地举起双手示意投降,任罗斯巴尔德从我口袋里摸走了备用弹夹和炸弹的遥控起爆器。巴尔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我和罗斯巴尔德都把视线投向他时才做了个手势,示意罗斯巴尔德放下枪,然后才开口。


“原谅我们的无礼,福尔艾菲尔先生。”


“寒暄就免了。喊我过来做什么?”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直接问了。您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目的。”


“好吧。但是根据我的同伴提供的情报,您从进会场开始就一直注意着席道尔将军,并且身上带着枪和炸药。我只能认为,这又是针对将军的暗杀行动,而且有组织有计划,不然这些危险品应该是过不了门口安检的。”


“……”


“您不必担心,即使和我们明说,也不会有传到扩大派的大人物们耳中的可能性。毕竟我之前也说了,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什么意思?”


对于我的反问,巴尔兹短暂地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您能理解。——就是说,我们和您的利害关系其实是一致的。您想对将军做的事情,和我们同样。”


“……你们?!难道说……”


我想到了马许长官和我说过的情况。“席道尔将军在统制派内也变得很棘手”。如今这一点得到了验证。


“权力始终由将军把持的话,我们这些年轻人是不会有发展前途的。将军不会允许有人风头盖过他,但他已经年老体迈,头脑也不灵活了,做出的决断存在着不少问题。是时候该把大业交于后辈了。”


“嗯……”


“这样和您说明想要夺权的意愿,或许太过直接了些,还望您包涵。不过,重点是,我们是打算协助您的。”


“……什么?”


“已经在替您做第一步了。毫无疑问地,需要攻其不备,所以先让将军得意忘形到喝醉的程度是最好的。看您这副打扮就会明白,恐怕待会是打算扮做什么人,悄悄地接近将军吧。所以,为了让您行动无碍,我拜托了几位可爱的女士去稍稍陪将军喝上几杯。那么,之后的安排是…?”


巴尔兹探询地看着我。话已经到这份上了,再假装也毫无意义,我决定相信他一回。毕竟人是靠利益驱动的,只要探明利害关系就能大体上预判对方会采取的行动。而对于巴尔兹而言,干掉将军确实对他有很大益处。也就是说,他选择帮助我其实对他是一件好事。因此这帮助不会是假货。


“……之后,我扮成将军的马车侍从,把车开到阶层隔墙附近,然后动手。会有人来「打扫」。”


“简洁明快的解说。我明白了。那么,我先回大厅看看将军的情况。待会您出门的时候和艾依查库一起吧,如果有人问的话就说您是我的朋友。”


“知道了,多谢。……之后我再来感谢您。”


“不必客气,您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谢礼了。”


我和巴尔兹以及罗斯巴尔德握了手,然后分头离开了阳台。我如同原定一般来到宴会场地中隐蔽的房间内,和马许长官安排的军人联络。罗斯巴尔德帮我在门口望风。而巴尔兹返回了宴会上,之后给我传来了将军已经在众人的奉承话语当中得意地喝了不少酒的好消息。


在我前往停车场之前,几个统制派的成员假装成负责招待随行者的侍从,哄骗负责给席道尔将军驾驶马车的人喝下了装有安眠药的酒,趁他们熟睡之际抢走了他们的衣服。我到达停车场时,衣服和新的化装用品已经准备好了。


待将军离开会场,站在门口和巴尔兹交谈时,远远听着就能理解到,将军喝下的酒绝不在少数。我把马车驶近过去。喝醉的将军回到车上,没有好好确认“侍从”的长相就进入了车内。


马车的门合上了。我摇动缰绳催促马匹前进。然而,就在这瞬间,突如其来的麻痹感袭击了我的手臂。当我低头看的时候,意识到血渗出来湿透了衣袖的同时,激烈的痛感也刺进了大脑。我差点就一歪身体从车座上倒下去。但是,袭击我的人没有给我这样的暇余。罗斯巴尔德以几乎看不清身形的速度朝着马车开枪,并冲上来抓住了我。而我在被这痛楚撕碎的思维残片之处思考着。然而实际上,比起其他的事情,只有后悔感鲜明地激荡。


原来是在演戏欺骗我?果然是不该相信的吗,巴尔兹。


我抬眼望过去,发现巴尔兹也远远地望着我。会场周边的警卫涌来,他和类似负责人的人物交谈了几句。我听到了「刺客」「逮捕」之类的字眼。


……没有那个必要。


“没有那个必要。”


……是谁?


……是我?


当我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的时候,已经在拼命和罗斯巴尔德较劲,并且居然挣脱出了一只手。大概这就是名为火灾怪力的现象,我明明力气远不如罗斯巴尔德。而我空出的手立刻就摸向了暗藏在腰侧皮带内的备用炸弹起爆器。虽然这样启动后会把罗斯巴尔德也卷入其中,但是无所谓了。


在那短暂的时间内,我一直盯着巴尔兹。而他很显然把我的举动看在了眼里,但是一言不发,就连表情都没有多少变化。究竟是相信罗斯巴尔德来得及阻止我,还是对一切都不在乎、仅仅考虑着坐享渔利呢,这都是不可考的事情了。但是我很清楚地理解到,我被他利用了。如果席道尔将军和我都死了,对巴尔兹来说反倒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妨碍升迁的人死了,同时清除了对自己也有威胁的统制派的刺客之一。更何况,刚刚指派罗斯巴尔德来抓捕我的人就是他。能做出如此英明的决断也很适合给自己增光。


虽然会让他得到好处让人分外不爽,但是,我又怎么可能不启动炸弹呢。徒劳地被抓住之后,等待我的也同样是死亡。


这是必输的棋局了。不过,说到底,我又是不是真的有资格和他对弈,这还是件存疑的事情。只是,我并不打算承认这点。


“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人物、一颗棋子罢了。对吧,巴尔兹?”


我一边问着,手指扣上开关,用力地摁了下去。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爆炸,没有热度,没有火焰。


我茫然四顾。接着,注意到了异常。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如同雕塑,而仔细久看就会发现,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辛苦你了。导正因果是艰难而又困苦的道路,想要一蹴而就确实是不可能的。”


在按下了暂停键般的世界中,纯白的女性如同突然显现的幻影般突然出现在我身侧。那熟悉的声音和姿态,毫无疑问是诺伊库洛姆技官。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明明是不能离开武装船的工程师,为什么在这里?而且为什么是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爆炸,世界像停止了一般……


“这个世界线的因果将收束。错误的世界线将被毁灭。”


诺伊库洛姆技官打断了我的思考,严肃地对我说到。但是很快,她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只差一点点了,中尉。能够让你也得到幸福的世界,就差一点点了。”


“我也……?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各方面条件正在逐渐地凑齐。成功的可能性迟早会变成100%。这样的世界越来越近了。而这都是托你的福,中尉。”


“我?”


“想要得出最终的结果,此前要不停地不停地进行计算,而这负责计算的人就是你。等得出成果之后,抹消掉其他的错误世界,这样就完成了所谓「导正」,让因果朝着最好的方向转动了。”


“……是吗?”


“感想真平凡呢。”


“抱歉。但是,突然和我说这些,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遵循因果的指引就好,不必考虑太多。”


“……好的。不过,我这样的人也能够得到幸福吗?”


“想起来吧,中尉,这是你本就该得到的东西,只是被错误的存在和错误的事件扭曲了因果而已。而现在,很快就能取回它们了。”


“是吗?”


“来吧,继续计算就好。先把错误的部分消灭掉,重新开始吧。”


 


 


……我猛地睁开眼。


似乎做了一场梦。疲累感还残留在身上,但是梦境内容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闹钟恰好在这时响起。一边想着“似乎已经养成这样的作息了”,一边穿戴整齐,之后去洗漱。


离开自己的寝室,朝着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前进。


和已经彻夜工作而完成了资料处理的工程师交接过工作后,绕过战列舰的甲板向下方深入。


停步的同时,我敲响了狭长走廊尽头唯一的一扇门。


“诺伊库洛姆技官,今天需要您过目的文书我已经整理好了。”


“进来。”


得到了偏于中性化的女声冷淡的答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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